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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我的爷爷是特工》

发布日期:2022-04-14 16:28信息来源:省保密局 责任编辑:法规处 浏览量: 【字体:  

中央保密办(国家保密局)“党旗飘扬 保密护航”保密宣传教育作品征集评选活动

纪实文学类优秀奖

选送单位:铜陵市保密局


我的爷爷是“特务”

何荣芳

1·

骂我爷爷特务刘二爷的孙子刘旺。那年我十一岁

那天刘旺的语文作业没交,王老师问他是怎么回事?通常情况下他会说作业本忘在家里了,但那天刘旺换了个借口,说他的铅笔被人偷了。

王老师又问,谁偷了你的铅笔?

刘旺指了指同桌的我。我鼻子都气歪了,站起身,打开铅笔盒,把里面的鸡零狗碎全扣在桌上。半块擦皮老老实实地呆在伤痕累累的桌面上,四支铅笔四处逃窜,有两支滚落到地上,跌断了铅笔芯。有一支被宽大的桌缝夹住了,还有一支冲到了刘旺卷了边的课本边,仿佛要弃暗投明的样子。我的四支铅笔,每一支只有寸把长,后面套了一节圆圆的细竹筒。这是我父亲的杰作,他说这样的话就能物尽其用了。

你说,哪一支是你的?我气咻咻地发问。

刘旺不看我的这些铅笔,却说你要是拿,那肯定藏起来。我说没有拿!他说肯定是偷了,难道铅笔还会自己跑掉吗?

你有什么证据?我盯着他问。他眼光躲闪着我,于是我揪住他的衣服。他推我,我揪他,当着老师的面我们扭打了起来。我们当然很快被老师拉开了,我也当然被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

放学路上,我们继续扭打。我们放学走的很长一截路,是青龙河宽阔的河堤。我们从堤面上打到河坡下。刘旺高我半头,又是男孩子,力气本来要比我大,但他被我发疯的气势震慑了,不敢恋战,且战且退,一直退到河坡下。我依然揪住他的衣服不放,抡起书包朝他身上乱砸,要他还我清白。眼看打到水边了,刘旺急了,吼叫,你爷爷是特务,你也是特务特务就会偷铅笔

我知道“特务”这个词不是什么好词,当时特指服务于海峡对岸某党而损害人民利益的人。广播中经常听到我们又抓到了特务,并且判刑的消息。谁说我爷爷是特务?谁说的?我抓住刘旺的袖子不放。我没见过我爷爷,但他既然是我爷爷,就应该是个好人,不可能是个特务。

我爷爷说的。刘旺狠狠一拽,挣脱了我的手,把半截袖管落在我手上。

那天我回家比较晚,一则非常气愤,坐在河堤的草坡上哭了很久;二则我的花褂子被牛蛙扯掉了两粒扣子其中一粒扣子崩掉的同时把衣服崩出了指甲盖大的一个洞洞,我害怕回家遭妈妈骂。回家时,姐姐和弟弟已经在吃饭了坐在饭桌上喝酒和我妈妈亲热地聊着什么妈妈一眼就看出了我衣服的异样皱了眉头问又去哪里野到现在衣服怎么了我说我和刘旺打架了,他骂我爷爷是特务话一出口,我就委屈地哭起来。爸爸突然暴怒起来,筷子啪地拍到桌上。放屁,一家人都是特务!

 

2·

刘旺的爷爷刘二坐在墙根下晒太阳,青杏都已经泛黄了,他还穿着布满白点点、灰点点的黑棉袄,戴着一顶黑得泛白的棉纱针织帽他已经老得像一张弓了,用一根柳条杖支撑着地面,保持着歪斜的身体的平衡。他枯焦的双手便按在柳条杖的顶端,脑袋歪搭在双手上打盹。我站在他面前,静静地打量他,十一岁的我已经明白刘二爷已到风烛残年,正在苟延残喘。

……,想到平时他待我们的好,一句责问在我嗓子眼里打了个趔趄,只发出个无力的“你”字来。

刘二爷吃惊地抬起破旧的脑袋,看见是我,他布满沟壑的脸上立即露出讨好的笑容。吃过啦?我家里还有水果糖,我给你去拿。说着他就要努力挣起身。

不要。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刘二爷家的水果糖,是他女儿回家看望老爷子时顺带给刘旺的礼物。但刘旺多半是得不到它们的。这些水果糖几乎都塞给了我和我弟弟。刘二爷好像把我们家当成了他的一门亲戚。他能下地干活的那些年,他给自家稻田打药除虫,顺手也会给我家稻田打完农药。他会侍弄各种菜苗,我妈每年栽种的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等苗子,都是刘二爷无偿提供的。刘二爷待我家的好,全村人都看在眼里,不怪刘二对我又恨又妒。奇怪的是,爸爸总不拿正眼看刘二爷。据说,当年刘二爷想把自己的女儿银花嫁给我爸,银花可是村里的美女子,如果要评选“河西村小姐”的话,我大姑和银花,谁是冠军,谁是亚军,还很难说。刘二爷的许亲却被我爸爸断然拒绝了,他后来娶了村里另外一个长相丑丑的女人,那就是我妈妈。

刘二爷很诧异我这天为什么不想吃他的水果糖,他混浊的眼光无力地在我脸上扫了几遍,又无力地垂下,定在脚边小小的人影上。

我说,刘旺昨天骂我爷爷是特务说这话时,我满腔的怒气已经如同天上的乌云,瞬间就转化成了委屈的雨滴。他吃了一惊,抬起眼睛,却又迅速地躲开,不看我。

刘旺骂我爷爷是特务,你都不管吗陡然提高了声量,尖细的嗓音惊得杏树上的一只蓝喜鹊嗖地飞到四爹爹家的香椿树上去了。

刘二爷又吃了一惊,然后默然,仿佛进入了梦境。

刘旺说,是你说我爷爷是特务。是你说的吗?我继续追问,我知道他会告诉我,别听刘旺那小子胡说八道,等我回去收拾他。但是我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他说这句话。半天后,他见我阴魂不散地还钉在他面前,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声嘀咕,你爷爷也许真的是特务

放屁,你家人都是特务。我学着我父亲的口吻骂道,还跺了跺我的脚。刘二爷无助看着我好像一朝墙根退去的老狗目光满是哀求他说政府都下了判决的能怪我们说吗

你说什么?我像个聋子似的大吼。

刘二爷便小心地解释,说我爷爷当年向保安团告密,把曹七宝整死了。那个曹七宝是新四军联络员,他是在你家被保安团抓住的……

 

3·

那天下午回家,我就躲进了柴房。晚饭我也不吃,任凭妈妈喊破喉咙我也不应答。后来我被跟姐姐躲猫猫的弟弟发现了,告诉了妈妈。妈妈过来问,是不是刘旺又欺负你了?明天我告诉他爷爷,叫他爷爷抽他。

摇头,抽抽搭搭地问,我爷爷真的是特务吗?

妈妈说,怎么会?莫要听人家瞎编。妈妈坐在柴房门槛上,看着天上的半块月亮,说,你爷呀,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她说,我记得你爷爷个子很高,人也很魁梧。脸型跟你爸爸差不多长长的,秀气像个女人,脸上总带着笑容。你爷爷是跟随他爸妈从湖北逃水荒来到我们这的,起先只在河坡上搭窝棚过日子,后来才做了大房子,就是我们现在住的房子。

妈妈说,你爷爷会武功,人家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就是说他们厉害啦。他走路很快,有时脚步咚咚咚,好像能把大地戳出个洞来;有时却又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像人从地面上飘着过。有一次他晚上路过芝麻岗,被十几个人打了埋伏。你爷爷一个人把那十几个人全打翻了,逃了回来。我就亲眼见过,你爷爷有一次挑了一担稻谷去水碾子那碾米,路上跟刘二爷发生了口角,刘二爷拿了一根扁担要砍你爷爷,你爷爷把肩膀上的担子旋起来,把刘二爷手中的扁担打飞了,稻箩里的稻子却一粒没洒。

妈妈说,你爷爷还有一种本事,能踩着水过河。有一次你爷爷送你爸爸去河对岸上学,迟到了,你爷爷就径直背起你爸爸朝河里走去。那河可深了,一根扁担插不到底,但你爷爷背着你爸爸过河时,水只齐他腿肚子。

啊,我爷爷真了不起。我想,明天上学我就要跟刘旺说说我爷爷的本事。我心情大好,正准备站起来跟妈妈回屋时,妈妈却又说了,你爷爷喜欢赌钱,全村人都知道。他总是赌到三更半夜才回来,有时去外乡赌,一出去就是好几天。他赌钱赌得精,曾把七星寨老财主的大半家当赢回来,做了房子,置办了几十几亩良田。

那我们家是不是大地主?

照说应该是地主,但只划了个中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你大姑知道。

那我爷爷也不是好人,我们老师说了,田地多的就是地主,靠剥削贫下中农过日子。

也不全是这样。你爷爷肯吃苦,农忙时干活,一人能顶两三个劳力。即使去赌钱,也不耽误干活。白天要是去赌钱,晚上回来再干活。那时,你姑姑和爸爸都上学,只有你爷爷一个劳动力,他也请帮手,请村里人帮忙干活从不让人吃亏。我听说你爷爷家还请过一个短工,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人,说话一口皖北口音,你大姑很不喜欢那人,但你爷爷喜欢他。

我又不开心了,我不喜欢赌钱的爷爷。

 

4·

放暑假了,我和弟弟照例要去大姑家住一段时间。大姑家条件比我家好,去大姑家有肉吃。

我大姑长相甜美,命运却很坎坷。她和我大姑父是自由恋爱,大姑父参加过抗美援朝,复员后在芝麻岗检查站当看山护林的检查员,不幸滚下山沟身亡了。他殉职后我大姑每月能领一笔抚恤金;她自己则在家摆一架缝纫机,哒哒哒地为人做衣服,收入也比我爸种地强。

唉,你们多吃点。大姑一边给我和弟弟搛肉,一边叹息。她说,你爸爸当年读书成绩好,要不是受你爷爷牵连,现在肯定捧着铁饭碗,多少也能拿几个工资。哪像现在,一家人过得寡油少盐的。

我突然想起了刘旺骂我爷爷是特务的事。姑姑,爷爷是特务吗?

瞎说,你爷爷怎么会是特务?大姑不高兴了,不高兴的大姑在我眼里依然是好看的。

那刘旺和刘二爷为什么都说我爷爷是特务呢?

你是说刘家二秃子吗?那个老东西还没死?拜他所赐,你爷爷才被冤死的。

这天晚上我们坐在屋外的凉床上乘凉时,姑姑一边给我们几个小孩打扇,一边徐徐说起了我爷爷。

姑姑说,爷爷的死和曹七宝有关联。曹七宝是外乡人,个头不高,圆脸,农忙时来家里干过一阵农活,不忙时也来过家里几次。她记得曹七宝最后一次来是在傍晚。那时,最后一道光亮已被太阳扯走,爷爷背着犁和牛轭回来,身后跟着他的大牯牛。爷爷把犁和牛轭放进屋内,把牛系到门前的小河沟边,自己便站在小河沟里洗腿肚子上的泥巴。一个人影了过来,没跟爷爷打招呼就径直闪进了家里。爷爷来不及洗净腿上的泥,就跟着回屋了。

七宝,你这个时候过来,不怕被人看见吗?爷爷问。

没事。我路过,有点事要跟你谈。

奶奶点亮了煤油灯,曹七宝坐在灯影里。爷爷吩咐奶奶加一个蒜苗炒腊肉,说七宝肚子恐怕早就没有油水了。爷爷陪着曹七宝吃饭时,大姑坐在她房间的窗口发呆。她不愿意看见曹七宝,因为爷爷跟邻居们说过想招曹七宝做女婿。不久,大姑便看见门前的大路上,影影绰绰地来了一帮人,打头的正朝自家屋场这边走来。大姑意识到有什么不好,立即跑去告诉爷爷。曹七宝慌得不行,爷爷说不怕,有我呢。爷爷把曹七宝领进厨房,抓起屋角的牛轭顶起一角屋顶,叫曹七宝钻了出去。没过一分钟,就听呯的一声枪响,曹七宝发出一声惨叫,爷爷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曹七宝被保安团的人打伤了,爷爷也被保安团抓了去。

保安团的人说,曹七宝是新四军联络员,说我爷爷也是他们一伙的。他们给爷爷上夹棍,爷爷咬紧牙关,只说曹七宝是他的短工,人家是不是新四军联络员他不知道。奶奶后来用一百担稻子保回了爷爷,他被人抬回来时,人已瘦得不成样子,两条腿却红肿得像大象腿。爷爷在家睡了三个月才能下地扶着墙壁走路。半年后,才能下地干活。又过了半年,我们国家就解放了。

姑姑说到这里,抬头看着月亮发呆,好像我爷爷正站在月亮之上看着她。

那他们为什么说我爷爷是特务呢?我不解。

说你爷爷是特务的是刘老二,那是五几年,正在搞运动呢。

我问什么叫“搞运动”?

大姑说,说了你小孩子也不懂。那年村里正在组织合作社,你爷爷因为有大姑牛,也因为他力气大能吃苦,就成了香饽饽。刘老二想加入你爷爷那一组,但因为他不够勤快,大家都不愿意带他。他认为是你爷爷跟他过不去,就向公社揭发,说你爷爷应该划成地主,而不是中农。公社来人调查,你爷爷拿出了一摞欠条和收条,都是新四军驻皖南部队打的,说明你爷爷把收获的粮食都偷偷交给部队了,不算是剥削,所以没有把你爷爷打成地主。你爷爷性格耿直,刘老二做了这事,你爷爷就看不起他,这就彻底把人得罪了。刘老二随后举报你爷爷是XX党特务,说你爷爷曾经把新四军的联络员曹七宝送进了监狱,让曹七宝活活死在大牢里。

于是灾难来了。革委会的那些人天天折磨你爷爷,让他交代罪行。他们让你爷爷光着膝盖跪在大路边的碎碗碴上,用带刺的荆条抽打他。他们听说你爷爷会武功,就让他头顶一脸盆滚烫的开水,还说这是让他练功。水凉了,就再换一盆滚烫的开水。他不能动弹,一动,盆就会翻掉,开水就会烫脱他的皮。他跪在烈日下,跪在人来人往的大路边。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下来,的嘴唇干裂了,他渴得要死,路边就是一条小水沟,他却只能望水兴叹。那帮人躲在树荫下,远远地看着你爷爷发笑。你奶奶心疼他,让我给他送口茶喝。那帮人夺了我手中的茶壶,拎到树荫下自己喝去了。我蹲在路边哭,你妈妈拎着竹篮猪草走过来了——时她还是个小黄毛丫头——看见我哭,她就走到你爷爷身边的小河沟里用荷叶兜了一点水,掐了根稻草做吸管,送到了你爷爷嘴里。你爷爷才喝了一口,就被人发现了,他们冲过去,推开了你妈妈,还一脚踢飞了她的竹篮。

晚上回来,我们看见你爷爷的头皮上烫出了许多水泡,你奶奶含着泪给那些水泡涂抹香油。几天后,你爷爷头发就一片一片地脱落。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和你爸爸叫到身边,郑重地告诉我们,他不是XX党的特务;曹七宝也没有死。你爸爸说,快告诉他们呀,告诉他们曹七宝没有死。你爷爷摇了摇头,说不能告诉,要守纪律,还再三叮嘱我们千万不要乱说。他把这事告诉我俩,只是让我们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有让我们丢脸。但是,他自己是丢不起当众被那些人羞辱的脸了,也受不了那份折磨。他说他真担心自己忍不住把什么都说了。

第二天,那些人来押你爷爷时,大家才发现他已经用老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年,他才四十一岁。

姑姑语音低沉,面容平静。她说这些的时候没有哭,也许,她的泪水早就哭干了。

 

6.

那年冬天,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落时,刘二爷终于爬不起来了,躺在床上直倒气。刘旺慌慌张张地跑进我家,哭唧唧地请我爸爸去他家,说他爷爷想见我爸一面。爸爸扭脸拔烟,不看刘旺。刘旺扑通朝我爸跪下。我妈在一旁劝我爸爸,说人快走了,你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爸爸拔完一根烟,又拔完一根烟,站起身,走出门,朝刘二爷家走去。刘旺慌忙爬起身,跟着我爸跑了。我也想跟着去瞧一瞧,但一想到刘二爷就要死了,就要变成鬼了,我就又胆怯了。

妈妈,刘二爷为什么要叫我爸爸去?他是不是想害我爸爸?

他大概是想在临终前得到你爸爸的原谅。

就是他冤枉我爷爷是特务,才害死了我爷爷,不能原谅他。

他只是一时糊涂,没想到要了你爷爷的命,还害了你大姑和你爸爸。他心里愧疚着呢。

害了我大姑和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你大姑父,在朝鲜战场上就已经是团级干部,等到你爷爷被打成了“特务”,他就不得不脱掉军装,回到故乡,成了林场一名普通看山人。你大姑父闷闷不乐,常常拿酒当水喝。如果不是老喝酒,他也不会滚下山沟,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要不是因为受你爷爷牵连,你大姑父现在说不定到省政府去当大官了,你表哥表姐也不至于回到乡村里来。你爷爷去世前,你爸爸已经在读初中了,那时他成绩特别好。你爷爷去世后,你叔叔和小姑也都还小,大姑已经出嫁,你奶奶是小脚,无法下田干活。一家人总要有人来养活吧?你爸爸就放下书包,回家干农活。十几岁的少年,就担负起了养活全家人的重担。他吃了多少苦?遭受过多少白眼?他的那些同学,现在哪一个不端了铁饭碗?他落到这般田地,他心里能平吗?自然很恨刘二爷。

刘二爷是大坏蛋。他该死。我气呼呼地说。

小孩子家不许乱说话。这些事也不能全怪刘二爷。

那应该怪谁呢?

妈妈摇头,她也惘然。

父亲那天很晚才回来,他大概是等刘二爷咽了气才离开。父亲到底有没有原谅刘二爷,我不知道,反正刘二爷出殡时,我就原谅他了,还和小伙伴们一起撵着出殡的队伍看热闹。

 

7·

我爷爷百岁那年清明,爸爸召集我们姐弟一起上山祭拜爷爷。

阳光晃眼,杂花争放。我们一行人跟着爸爸朝山上走去,爸爸沉默地走在前面,我和姐姐、弟弟却一路说笑着。我们把这次对爷爷的祭拜当做了一次踏青之旅,爷爷和爷爷那个时代,仿佛和我们隔了几个世纪。

爬上山后,爸爸清理爷爷坟茔周围的灌木和杂草,我们则被山坡上的野茶、竹笋和杜鹃花所吸引,各取所需去了。等到爸爸清理完,招呼我们过去祭拜时,树林那边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等一下,等我一个。声音是我大姑的。我们站在爷爷坟茔前,翘首看着来路。不一会,我大姑花白的脑袋从山道上冒了出来。紧跟着又冒出一个更白的脑袋,寸发,圆脸,满脸红润。我们诧异间,大姑和一个陌生老头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到爷爷坟茔前了。

没等大姑介绍,那老头已经蹲下,他抚摸我爷爷的墓碑,擦掉上面的泥土和青苔,缓缓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几个大礼。他站起身看着我爸爸问,你是世平吧?我最后一次见你,你才这么高。他用手朝衣摆边比划了一下。他的声音洪亮而有磁性,带着浓浓的皖北口音。

爸爸和我们一样,疑惑地看着他。大姑忙向我爸介绍,说是曹七宝啊,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曹七宝?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爸爸连声哦哦,说是你呀,是害我父亲当“特务”的人。我这次恍然大悟。

曹七宝说,他这已不是第一次回大陆了,十年前回来过一次,沧海桑田,变化太大,他无法找到我爷爷家的位置。他到我们当地派出所寻求帮助,但派出所工作人员在户籍名册里没有找到我爷爷的名字。他说这次回来,他找我大姑,费了些周折,总算找着了。

祭拜过爷爷,我们席地坐在爷爷坟茔前,听曹七宝说过去那段历史。他说,他和我爷爷都是组织上的人,他是我爷爷的上线。那次他被捕后,在牢中受过种种酷刑,始终没有供出我爷爷。大半年后,已是深冬时节,有天晚上,他坐在牢房墙角打盹,头发突然被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触碰了一下,他吃惊地一抬头,见房顶上垂下一根大麻绳来。他知道是我爷爷来救他了,立即把麻绳捆绑在腰上。等他绑好自己,我爷爷在屋顶上把他提溜了出去,等他们逃到河对岸,看守他的那些人还窝在屋里烤火呢。

曹七宝逃出狱后,不久就接到上级指示,让他跟随一批南渡的学者,一起去了宝岛。他的行踪是组织中的机密,我爷爷为了保守这个机密,即使是在自己人面前也没用走漏一丁点消息。

原来我爷爷还真的是“特务”,只是此“特务”不是彼“特务”。

我爸爸听完曹七宝的话,本该涕泪交流,但他没有。他平静地拔着烟,抬头看着一缕青灰色袅绕散开,和山林融为一体。良久,他碾灭烟蒂,缓缓说,这一切我早知道。

我赶紧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我猜的,我父亲理应如此。

我肃然起敬。是的,我爷爷理应如此。